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默音|追寻武田百合子的旅程
2019年,我辞去出版社的工作,想要沉下心来读书写作,当时还有个近乎奢侈的小念头:在东京旅居一年。作为日本文学译者,实地居住,对翻译肯定有帮助。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,到了年底,全世界被突如其来的病毒搅得动荡不安。好在即将翻译的樋口一叶相关读物已收集得差不多,接下来的一整年,我几乎每天坐在书桌前,徜徉在樋口一叶一百多年前写下的文字中,翻译间隙,也写了点小说。 仍然说回2019年,秋天,在计划居住的荒木町的一家咖啡馆,我偶然发现书架上有武田百合子的《富士日记》文库本,还有一册尚未读过的相关书籍,村松友视的《百合子女士是什么颜色:通往武田百合子的旅程》。光看选书,便可知道店主也是百合子的热心读者,我暗自感觉到某种缘分。 武田百合子生前一共出版五本书。我读了四本,《富士日记》因为比较长,且不舍得一下子看完,很长时间里一直在断续地读。我仅仅是单纯地被百合子的文字和性情吸引,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各处媒体常见的简介。诸如,她是作家武田泰淳的妻子。泰淳活着的时候,百合子是一名贤内助。她成为作家的契机是因为泰淳去世,文学杂志《海》的编辑想做泰淳的纪念特辑,便和她要了山居日记,选了一年的量发表。日记真切又灵动,一面世就打动了大量的读者,后来《富士日记》出版,百合子开始为杂志写随笔。她于1993年去世,享年六十七岁,留下五本随笔。她和泰淳的女儿武田花是一名摄影师。 2020年,旅居的计划泡汤,出于“闲着也是闲着”,我主动向出版社提出想要翻译武田百合子的书,并建议以《日日杂记》作为尝试。这是她生前最后一本书,其文字愈发纯熟,不变的是气质。有些文字能让人感觉到作者的体温,百合子的随笔就是如此。她爽利的性格,她强烈的生之欲望,都在字里行间。《日日杂记》不厚,花了半年多完成翻译后,我开始进一步阅读与百合子有关的书,例如,武田花在2017年将武田百合子生前未成书的文字整理而成的《那时候》,《ユリイカ》(EUREKA)杂志的武田百合子特辑,早先在咖啡馆邂逅的村松友视的书…… 村松友视先后担任过武田泰淳和武田百合子的编辑,拥有第一手经验。他无比热爱百合子,经过多方搜寻,找到她少女时期的诗,为的是证明她天赋如此,而非“受泰淳影响”。一本本书读下来,我终于得以还原一个立体的百合子,将她的生平写成长文《口述笔记员的声音》(刊于《明亮的时刻:单读28)。在此将部分内容做个概括,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找全文读。 武田百合子原姓铃木,1925年生于横滨。父亲先后有过两个妻子,百合子有异母兄姐三人,同母的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。她七岁那年,母亲去世。铃木家原本富裕,经历了父亲去世和东京大地震,到了战后,百合子是个贫穷的文艺女青年。二十一岁,她先是当黑市小贩,把美军流出来的巧克力卖到咖啡馆和酒吧,然后在客户之一也就是“兰波”咖啡馆当起了女招待。“兰波”的老板是美术和诗歌类出版社昭森社的社长,出版社的办公室就在咖啡馆楼上。因为这层原因,聚集在店里的多是文艺青中年,其中便有百合子后来的丈夫武田泰淳。 武田泰淳比百合子年长十三岁。邂逅之初,他的经济情况低迷,有点稿费就请百合子吃东西。他和竹内好等人曾是“中国文学研究会”的成员,起初,百合子以为他是个教中文的老师。两人开始同居之后,泰淳的写作收入连百合子的房租也负担不起,所以她仍旧继续工作,先后换了几家店,其间不断辗转搬家。百合子连续三次堕胎,到第四次被医生严正警告,泰淳这才同意生下孩子。无论理由为何,以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,实在是糟糕的伴侣关系。1951年,武田花诞生,百合子在户籍上加入武田家。这一年,百合子二十六岁,泰淳三十九岁。 泰淳出生于寺院家庭,在父亲去世后的几年间不得不在写小说的同时兼任寺院住持,后来他辞去住持一职,专心写作。他的小说中频频出现和百合子相似的女主角,一度还因为写了铃木家的旧事,使得百合子的弟弟上门请他不要继续该题材。 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,泰淳开始成为文坛的中坚力量,连年担任各大文学奖的评委,和他一道任评委的有三岛由纪夫等人。随着日本经济迅速发展,作家们的境遇也日渐提高。1960年,武田家买了车。百合子学车时没和泰淳打招呼,她每天一早出门,泰淳心里犯嘀咕,以为她有了外遇。 1963年,武田家在山梨县南都留郡鸣泽村富士樱高原盖了房子。富士樱高原是伴随高尔夫球场的建设而新兴的别墅区,以当时的道路条件,从东京开车过去需要三个多小时,现在走高速将近两个小时。买房也是百合子一个人拿的主意,她偶然拿到富士樱高原别墅地的广告,开车过去匆匆看了一圈,就租下一块斜坡底下的地——通常业主会选择视野更好、能清晰地看到富士山的位置。后来泰淳向朋友们表示,倘若一下子就能看到富士山,没有趣味。果然夫妻间有某种默契。 仿佛是为了便于武田家的山居生活,武田花从初中就被父母送进寄宿学校。等房子建好后,每当泰淳说要进山,百合子就把一应食材装上车,开车带丈夫过去。为了保持清静,山庄没有装电话。当泰淳有报纸连载,百合子就开车到河口湖站,用火车邮件寄稿子。她还负责下山采买,和管理处打交道。总之,如果没有百合子,武田家的山居生活无从成立。 《富士日记》始于武田家在东京和山梨两地往返的生活。最初是泰淳提的要求。他把一册别人给的日记本放在百合子面前,说:“这个送给百合子。你来写日记吧。只在山上期间写就行。我也会写。我们轮着写吧。怎么样?这样你就会写吧?”百合子摇头。他又说:“随便你怎么写都行。要是没东西写,也可以只写那天买的东西和天气。如果有好玩的事或者做了什么,写下来就行了。用不着在日记里抒情或反省。因为你是个不适合反省的女人。你只要一反省,就会耍滑头。百合子经常和我说话或者自言自语,对吧?就像你说话那样写就行。你按自己容易写的方式写就行了。” 《富士日记》中文版,田肖霞/译,北京日报出版社·理想国,2024年6月版 1964年7月4日,泰淳写了第一篇日记,然后是7月7日。7月18日的第三篇由百合子写下,仅三段。渐渐地,百合子按她一贯说话的方式,开始做绵密的记录。泰淳和花偶尔写个一两天,百合子持续写了十三年,直到泰淳去世。这不仅仅是一个作家家庭的生活实录,更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女人和她的丈夫、孩子以及猫狗的山居岁月的映照。她采买、打理花园、做饭、游泳、观察周边动植物、开车兜风,和当地人聊天并记下他们的长话。《富士日记》在成书后迅速俘获了一大批读者,有许多人反复阅读此书,不仅因为文字本身的魅力,也多少因为日记的特殊性。原本只是写给家人看的,按照泰淳的建议“不抒情也不反省”的日记,是1964年到1976年间一个个鲜活的日子。对读者来说,这种邂逅是难得的,如果没有泰淳早年的建议,就没有后来的书。因此尽管我出于对百合子的爱,经常对泰淳有所不满(尤其在读到日记的某些段落时),但想到他的无心之举种下的因才有后来的果,转念还是停止对他的腹诽。 一本书的翻译出版通常要经历至少一年以上的周期,《日日杂记》的译稿交稿后,在2022年闭门不出的上海的春天,编辑发来校样的电子版。重读校样,我再一次从百合子的文字获得“生”的力量,并借此保有稳定的内心。最初只是个读者的时候,完全没想到我和她的文字的缘分会走到这一步。 2022年夏,终于开始延宕已久的东京旅居。这时,我手边翻译的书已换成《富士日记》,使百合子成为作家的“无心之作”。最早的单行本分为上下册,后来的文库本则是上中下三册。我知道这三册书会陪伴我很久。时隔许久去到荒木町的咖啡馆“高品质咖啡与名曲 我的隐之家”,没见面的两年多,我从社交网络得知店主U在疫情中的艰难。她的咖啡馆提供性价比极高的午餐,有不少老年顾客。特殊时期人人恐慌,有人打电话到店里骂她,说她是“老年人的陪酒女”。好在那些不愉快都过去了,重新走进她的店,感觉时间像是回到了2019年,旧唱片,书,旧木桌椅,餐后甜点,一如从前。 U并不仅仅是武田百合子的读者,她也有属于她的缘分。开店前,她在神保町的“新米隆戈”咖啡馆(Milonga Nueva)工作多年,新米隆戈所在的正是“兰波”当年的小楼,仍能看出些许旧貌。 九月的一天,我和朋友小c去了位于神保町后巷的“新米隆戈”。外立面的砖墙颇有年代感,进到店内,第一感觉是似曾相识,和U的店很像,不过这边旧得更明显,从墙面、地板到桌椅,显然都经历了数十年的光阴。不多的客人也像是来自从前,一名戴宽檐帽穿红格子衬衫的瘦削中年男子在喝咖啡,另一名男子端坐着看报纸。 “兰波”其实没开几年,早在1953年,这里就由“米隆戈”接手。在“兰波”厮混的贫穷的文艺青年们,除了聊天,常在那里喝非法的私酿酒。泰淳在书中写过“兰波”时期的百合子—— 从前她在R酒吧工作,一到黄昏,肚子就饿得不行。站在那儿,腿就开始抖。这时,只要咕咚喝一口给客人的烧酒,她就感觉肚子饱了。她生出凛然的勇气,眼睛开始闪闪发光。她喝了“炸弹”,也喝了“辣眼”(醉意会像爆炸一样席卷全身,光是将嘴巴凑近酒,眼睛就像要裂开一样疼。也有人喝了之后失明)。 那间酒吧一直不缴税,每当税务员抱着包来催缴,老板率先从后门逃出去,接着,酒保也逃走了,她也逃了。税务员追赶在他们身后。他们弄翻了垃圾桶,像侦探剧一样,又是躲,又是害怕,兜圈子跑来跑去。 酒吧老板当过画家们的赞助人,用名画家的作品装饰店堂的墙。为了逃脱税务署罚没资产的视线,那些名画被放在她的名义下。她对名画毫无兴趣,把毕加索说成毕加利,满不在乎地说:“那个叫毕加利的,他的画可怪了。” 如果没有饿肚子这件事,我们或许不会结婚。不饿肚子,就不会喝酒,不喝酒,我们的行动就不会那么自由自在。我当时也一样,只要吃上一盘在大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的下水,喝个一两杯烧酒,我就变得无所畏惧。偶尔,我会带她去寿司店,吃豆渣上摆着贝肉的寿司,或是在外食券餐馆吃一块不知道名字的大鱼的肉,想要请她吃点特别的,就去炸猪排店。 《眩晕的散步》,田肖霞/译,上海文艺出版社·艺文志eons,2024年5月版 “米隆戈”在1995年重新装修,改名为“新米隆戈”。坐在二十一世纪的“新米隆戈”,我点了一支越南啤酒,试图遥想百合子的年轻时代,不太成功。2022年的东京已变成一个人人只求不出错的地方,再也没有从前的活力。 另一处我想去的地方,当然是武田山庄的旧地。泰淳过世后,百合子不像过去那样频繁地去富士山的小屋居住。《日日杂记》中写道,因为很少有人住,院子越来越“野”,邻居家的竹根蔓延过来,长成高高的竹丛。根据武田花的散文,母亲百合子去世后,她几乎不再上山,屋子变成蝙蝠的居所。因为是租地合同,即便无人居住,也要每年付地租。又过了一些年,武田花拆除房屋,退还租地。 想必有那么几个“好事”的读者去探访山庄旧址,我知道的有两位。有个在富士樱高原别墅地买了房的人,因为想要了解自己住的地方,开始读《富士日记》,一读就成了百合子的粉丝。他费了一番功夫找到武田山庄所在的位置,拍了张路口的照片发在博客。博客写于十几年前,实际情况可能有变化。另一个去过那里的是住在松山的M,他是自由撰稿人兼DJ,写了《武田百合子富士日记的4426日》,自出版的三卷本小书,内容是对《富士日记》中出现的一些词条尤其是历史上的人事物作解释,等于是《富士日记》的注释本。我在网上买了他的书。他来东京时,我们匆匆见了一面,他建议我去《富士日记》中的“加油站大叔”的店。 《富士日记》中常出现和泰淳相熟的作家,例如后来在附近买了别墅的大冈升平一家。给人更深印象的,是武田夫妻日常交往的当地人。加油站大叔,大叔的亲戚、脸上有疤的俊美青年阿宣,石材店的外川。大叔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名字。他的加油站是邻居们歇脚聊天的地儿,有时百合子把车停在加油站,然后去购物。只要到加油站,不管是否加油,大叔一家总会送吃的,从水果到关东煮。百合子感到过意不去,便买点什么。看起来,加油站同时还是间小卖部。让人印象最深的是1965年的最后一天,百合子不慎把后备厢钥匙掉在雪地里,这样就没法取出后备厢里的雪链,第二天去神社新年参拜的计划眼看要泡汤。大叔接到联络,带着阿宣上山,帮忙打开后备厢,然后和武田家喝起了酒。他喝多了,开始念自己获奖的俳句。另一边,加油站在年末忙得不可开交,家人纳闷他怎么一直没下山。 1969年中央高速公路开通后,武田家换了行驶路线,去河口湖加油站的次数变少了,大叔在《富士日记》中的活跃度也随之降低,让我这个读者有些惋惜。 我们在2022年秋从东京坐火车前往山梨县,先去了新仓山浅间公园。公园位于新仓山的半山腰,到那里需要爬398级台阶,一路上去,头顶上槭树的叶子被阳光照成朱红色,不少人停下拍照。公园其实就是一处展望台,又有一座崭新的五重塔。看了立牌才知道,这并非佛塔,而是“忠灵塔”,纪念死于“二战”的当地人。其意不言自明。日本的景点往往如此,上一刻你还觉得很美,下一刻,作为中国人,便有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。住在日本,看到媒体反复重提东京空袭时多么惨,便感到他们至今仍在努力宣传自己是“受害者”,一种极度倾斜的宣传。 下山后去了月江寺一带。《富士日记》中,武田百合子经常开车下山到富士吉田买东西,就是此地。现在看起来是寂寥的乡镇商业街,全没有她笔下的繁华。有间饱经风霜的“月之江书店”,可惜没开门。回去后一查,书店创立于1949年。或许百合子也逛过。 接下来就到了我们此行的重头戏,武田一家以前常去的加油站。坐火车到河口湖站,按照M给的地点穿街过巷,来到一条斜对着富士山的双车道马路,加油站就在路边。 如今管店的是两位阿姨,也就是大叔的女儿们。《富士日记》前面的部分,她们还是中学生,在放假时给父母帮把手。我说我是武田百合子的中文译者,并解释,是M介绍我来的。大叔的小女儿T热情地招呼我进去坐,说,M最近刚来过。 我知道M不久前上过山。M在书店给他的书做活动,来的观众当中有一位,对他说,巧了,我的别墅就在富士樱高原,我们不常住,你可以去住几天。M和朋友开车过去,顺便拍了武田山庄旧址最近的照片给我看。如果没有特别的关心,任谁看,都只是片树木繁茂的野地。 加油站的休息室不再是从前的小卖部,稍有些凌乱,进门是双人沙发和茶几,里面是收银台,其余的空间挤挤挨挨地摆着花和一堆看不出究竟的杂物。屋里坐着一名老年男子,似乎是T的家人。聊天的时候,T和我还有小c都戴着口罩。T听说我们刚去过浅间山,问我那地方是不是新修过变漂亮了,我说是的,人很多。她转头对男子说,他们去“朱丽叶”了。又告诉我,那地方以前荒得很,本地人都不去,只有冈崎朋美每天训练,去爬台阶。她说话有浓重的当地口音,我过了片刻才意识到,她说的是“忠灵塔”。她说,百合子他们去的浅间神社不是那里,是底下的神社。我通过《富士日记》早已熟悉北口本宫富士浅间神社,不过并无探访之意。T给我看加油站在昭和时代的照片,惋惜地说,对面盖了房子,不然我们家一点遮挡都没有,富士山就在那头。 在我看来,对面的两层小楼倒也算不上遮挡。当我说起月江寺,T说,那里现在已经是“卷帘门街”,可萧条了。她在聊天的时候不断拿来各种小零食放在我们面前,我和小c不免有些惶恐,没聊多久便匆匆告辞。我说今天时间不够,想下次去山庄旧地。T说,你早点来,坐别墅的免费巴士! 临走,T又塞给我们一人一袋面包,其热情劲儿看来一模一样地继承了“大叔”当年的架势。我们把面包装进包里,去游客众多的河口湖北岸看完落日,回到火车站,特急火车票和大巴票都已售罄,只能坐慢车回去。到大月换乘时,站内便利店已经关门。T给的面包成了意想不到的晚餐。小c不由得感慨道,真是神一样的阿姨。 十一月末,“隐之家”的U告诉我,“新米隆戈”即将搬迁。原因是房东要涨房租。我说那得在搬家前再去一次,我们一起吧。 约定日期的前一天,U发来消息,说她的客人感染了新冠,她想到明天要和我同行,保险起见测了一下,结果抗原两条杠。她说,可是我明明没有不舒服啊。我说,无症状总比有症状好。事出突然,她手忙脚乱地在网上发布关店一周的通告。我问,你有吃的吗?她说有,别担心。 没有U同行,去到“新米隆戈”,我鼓足勇气和店员说要找店长——据U说,早在她在这里打工的年代,店长就已在店里,是学艺术的,也喜欢武田百合子——点单后等了一会儿,店长来了。稍作寒暄,她指给我看像是混合了纤维的天花板,说,格局早就改过,只有天花板,和“兰波”时代是一样的。 几个月后再经过那条巷子,咖啡馆已迁走,门边贴着招租广告。新入驻的不管是什么店,肯定要重新装修,老天花板恐怕不会留存。 2023年夏,我即将结束旅居回上海,想着怎么也要在临走前上一次山,便重新向M询问山庄的具置。其实我和M关于这件事有过交谈,他总是含糊其辞。这一次,见我铁了心要去,他说,虽然是故人,毕竟是人家的地址,我不能给你,你自己找吧。 加油站之行后,M给我发过武田百合子早年在广播节目的录音,是非常珍贵的资料。因此,我不愿往自私的方面揣测他的用意,但也感到某种无奈。想起加油站的T说过可以坐免费车,我上网查询,原来那是供别墅居民乘坐的循环公交车,从河口湖站或大月站出发,上山绕别墅地一圈,然后下山。我通过Line告诉M打算坐车,问他该在哪一站下车。他回复道,我都是开车去,所以不清楚。还有,那个车只有别墅住客才可以坐哦。 临行前,我注意到一册新出版的书,《富士日记的人们:寻找武田百合子》。作者校條刚和写博客那位有点像,也是先成为富士樱高原别墅的住客,入住后开始读《富士日记》。他在退休前一直是编辑,有职业经历打底,他不仅去了武田山庄旧地,还采访了周边的人们,将《富士日记》中的人物的后续一一写出。可能光靠这些材料不够一本书,也花了不少篇幅写他在山上的居住体验,光是劈柴就写了一章。 或许为了保护武田家的个人隐私,校條刚也没有写出山庄的具置。他寻找山庄的过程让人讶异,首先,管理处不知道武田家在哪里,当初看博客时我就感到纳闷,是真的不知道(没有存档)还是不能讲呢?作为业主,他有一份地块详图,又寻获武田泰淳文章中的线索,最后是用详图加比例尺,推测出武田山庄究竟在哪里。 从东京坐火车到河口湖,火车差不多两个小时,大巴也同样。大巴路线和当年武田百合子开车时有些不同,不过为了体验走公路从东京去山梨,我们买了新宿到河口湖的早班大巴票。抵达后应该正好赶上循环公交车。对于能否坐上那趟去别墅地的车,我毫无把握,心想,要么向司机解释一下我是《富士日记》的译者,想上山看看。 坐大巴的决定错得厉害。我忘了那天是周末,出东京的路堵得让人绝望。小c迷糊睡了一觉醒来,问,远处是河口湖吗?我说,是水库吧,还没出东京呢。花了三个多小时才到河口湖站,错过了早上的车,下一班循环公交车还有一个多小时,我想既来之则安之,先去加油站看望T。原本想着下山后去看她,给她带了小点心。 随着日本在2023年五月把新冠改为“第五类感染症”,戴口罩的人可见地少了,可能因为毕竟是服务业,T仍然戴着口罩。上次因为招架不住她的热情,我匆匆离开,甚至没有彼此留个联系方式。这回不打招呼就上门,她还是一样,等我们坐下便开始一波波地拿出零食和饮料。我和她说起失败的大巴之行,以及后面打算上山。我说,来都来了,我想打车上去,然后走下来。从地图看七公里,下山应该可以步行。 T立即叫起来,打车上去要六千!没必要。你坐那个免费车嘛。(当时6000日元约300人民币。) 当我问起武田山庄的具体地址,她说她几十年没上去了,不太记得。她画了一张草图给我,上面有武田家旧地、高尔夫球场、电视转播塔。这些地点在书中多次出现过,我还是第一次目睹它们出现在一张图上,内心隐隐激动。她最后说,你把图给司机看一下。 聊天的时间过得飞快,我忽然意识到,再不走,我们又要错过一班车。转眼间手忙脚乱,匆忙给T写了我的姓名和联系方式,就要告辞。她追出来,塞给我两个便当,说,你们在山上吃,又拿了两罐咖啡,说,这是给司机的,你就说是某某加油站让你来的。东西实在太多,她又飞快地去找了塑料袋,让我把吃的喝的装进去。等我追上小c,看到我拎着袋子,小c大笑道,我们又来蹭吃蹭喝了。 乘车点藏在一处院子里,要不是T提前画了图,真有些难找。我和司机说了《富士日记》,他一脸茫然,我只好继续解释道,是某某加油站让我来的。司机看来认识T,点头说,你们上车吧。我赶紧把咖啡递给他,完成T的嘱托。 循环公交车并不是发车后立即就上山,还要在城内的几个点停靠,让我意外的是,车停在医院门口时,T忽然出现,和司机隔着车窗聊了几句,然后朝我这边走来。她满面笑容地朝我大喊道,我和他说好了,你们下山还是坐他的车,一直坐到大月! 大月是离河口湖将近三十公里的枢纽站,我从未想过要搭免费车去到那么远。一时间,感动混合着不好意思,我只能不停地说,谢谢,真是麻烦您了。 有T的帮助,加上司机进一步指路,终于,我们找到一栋曾经的管理处,从别墅二期的主路往里走一截,看起来空置多年。根据官网,别墅现在已开发到十五期。我再一次意识到,想要今天一下子找到武田山庄,很难。博客作者还有校條刚,尽管是别墅住客,却都花了一两年才找到具体地点。 周遭显得有些荒凉。树是别墅开发之后种下的,经过六十多年,已经不止是枝繁叶茂,甚至有点“野”。这地方的人工景色只有穿过树林的路和稀疏的房屋。可能因为还不到季节,大部分房屋都无人入住,甚至很难判断是否还在住人。偶尔有一两个路标,写着房主的姓或不知什么的缩写。 我说他们都没有清晰的解释。说着,我放下捧了一路的便当,从手机打开那个旧博客,又翻开校條刚的书。博客算是给出线索最多的,因为上面有张照片,是武田家附近的路口。问题是,每个路口都长得很像。 “沿着山庄上方的马路笔直往南……”没错,路标通往曾经的采石场,也就是泰淳的散步路。那么,沿着反方向走去,就是武田山庄。 我们穿过一段林间路,左手边出现了眼熟的铁链。说眼熟,是因为我不止一次端详过M发来的照片。铁链挂着的位置,正是山庄从前的大门,如今看不出半点建筑的痕迹,唯有密林。武田百合子有张著名的照片,她站在半开的门内,一手扶着大门的顶部,身上的宽松连衣裙想必是她自己缝的,普通人难以驾驭的凤凰与梅花的花哨面料,她穿得那么随意。 其实就算不挂铁链,也没人会走进去。竹丛已成为天然的遮蔽,根本没有路。对于没有读过《富士日记》的人来说,这里仅仅是一处野林子,但对我来说,有许多情绪和记忆扑面而来。 我给T打了电话,说找到了。她的声音充满由衷的喜悦——太好了,那你回去记得坐车到大月! 我给《每日新闻》打电话,和他们说稿子延到明天交,滨田来接电话,说明天冈本博来山上。加油站的店里满是人,巨人和洛杉矶道奇队的比赛,大叔和女儿们也在看。说是今天是十三夜 ,让家里做了十三夜团子,他们从装着一大堆团子的盘子给我装了差不多十个在袋子里。他们说修爆胎不用付钱,我硬是付了,于是他们又给我包了山药。(《富士日记》1966.10.26,北京日报出版社,2024) 富士樱高原别墅地位于富士山一合目。日本人将登山行程从山脚到山顶分为十合,富士山一合目也就是接近山脚的位置,标高一千多米,夏季凉爽,很适合消夏。到了冬天,山居生活寒冷而严峻,在《富士日记》中也多有体现。这位置是奇妙的,因为虽然是山上,当初武田一家只要上坡走到大门口,就能望见整座富士山。不妨这样想,富士山的形状是越往下越大,如同拖着长长的裙裾,别墅地就位于裙角。 如今,植被密集到惊人的程度,路的那头看不见山,只有树。我们往HAVE ROCK的路标走去,一直走到别墅地的边缘,终于看到了晴空下的富士山。之前苦寻不见的电视转播塔就在左手边不远处。 这一刻,我有种奇异的感觉。正如山永远在那儿,文字构建的世界亦是永恒的,只要我愿意,随时可步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武田山庄。 回程的司机果然还是同一个,他问我们找到没有,我说找到啦,谢谢。车一路兜圈子下山,经过别墅区的其他地块,我惊讶地发现,荒芜的只有早先的几期,新的区域很有别墅区的样子,草坪,房屋,正对着富士山景色极佳的高尔夫球场。或许这景色更接近百合子当年所见。 我正在发呆,小c提醒我,快看窗外!原来车正好经过加油站,T站在路边,向我挥手,口罩外的双眼笑得眯起来。我赶忙用尽全力挥手,向她,向她已过世的父亲,向文字那头的武田百合子。 后记:此文写于2023年夏天,2024年修订。2024年4月30日,武田花去世,和武田山庄有关的那个世界终究全部消逝在时间之河中,好在还有《富士日记》,封存了完整丰盛的时光。